【尔晴】恶女的本愿28——你曾经是我的边疆

    暖和的营帐像是人间地狱,他将要说出口的话就是折磨。尔晴恐惧地坐起身,一把推开他,鞋子也没有穿,便是跌跌撞撞奔出去。

    营帐外,福灵安看见尔晴拉住她的袖子,唤了声“额娘。”她也毫无所觉。

    她似乎是真的疯了,眼里一片茫然,面容狰狞,只是逃离般地往那光亮出去。

    福灵安不知该是去看里面的父亲,还是去安抚额娘。犹豫间,手中那块衣角被拉走。女人慌慌跑远,绕过一个营帐后,再不见身影。

    灰蒙蒙的帘子垂下,所有的一切也被隔绝在外。那仿佛是战场上的旌旗,沾着斑斑血迹,随着微风轻轻地晃动着,帐篷外的白光透过那一点点的缝隙偶尔泄进来。

    书案边,傅恒僵直地坐在地上,睁着眼怔怔看着那凌乱的床铺。

    他的眼珠布满了血丝,几乎是要裂开。衣衫上滴落的血液一点点染红了落在地上的被子,白色棉布上星星点点的鲜红,让他想起了冬日修竹院里的梅花。

    未说完的后半句话从喉咙里缓缓飘出。

    “我很……爱你啊。”

    他并没有什么活气了,只是死前残留的最后一抹气息。但该听见的人却是早已不在了。

    他们真的到此为止了。可是他好难过。

    福灵安走过来握住傅恒的手时,感受到极度的冰凉,那是死人的温度。

    “父亲?”他试着唤了声,另一只手去探他的脉搏。

    地上的人没能抬头看他,只是将福灵安的手紧紧窜着,似是最后的支撑。

    “福灵安……”

    声音是极度地嘶哑而干枯,他一字一句说着,说到没了任何的意识。

    “无论如何…你都要保护……你额娘。”

    这句话他同他说过许多次,只是还是想再说一遍。他不放心的只剩她一个人了。

    *

    尔晴蹲在柳树边,抱着膝盖,呆傻很久。

    像一片落在湖面的枯叶。

   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,自己走到了哪里,又该做什么。只是耳边风声浩浩。过往的每件事都揉碎混在她的脑子里,堵住每一个有感觉的器官。

    她什么也感受不到了,只是想这么安静地待着,待着,待着,直到死去。

    天彻底黑下来时,尔晴脑中终于有了一丝的清明,她不曾想起自己是谁,只是想起傅恒在等她。他还在等她,她要去见他。猛地站起身,便是慌慌张张地往营帐处走。

    她看不清路,就径直往那光亮的地方走着。在山地里跌跌撞撞,林丛里带着尖刺的树枝刮得她脸上尽是血痕,血液流进眼里。

    疼痛着走到营帐,挥开帘子跑进去。

    她看不见一旁的福灵安,只是盯着床边那个血淋淋的人。

    昏黄的烛光映得他面颊有些活气,他似乎是在看着什么,只是眼里再没了光彩。

    “傅恒。”她叫出这个熟悉名字,看着那个人,眼泪就是涌出来,心中极度的恐慌。她颤抖着走上前,抬起脚踢了他肩膀一下。

    很轻。

    但看起来高大的人就是重重倒在书案。那时,她的所有的倚靠也随之崩塌。

    纷乱的纸张被带着落到地上,染上血污。

    他身体僵硬了,倒下时跪着的动作也没有变化。面部对着她的方向,似乎是在望着她。

    呆愣的女人终于嚎啕大哭起来,尔晴第一次哭得像个孩子。

    *

    *

    傅恒死了,死在那个秋日。他被钉在棺材里,埋入土中。尔晴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,书房里也是落了锁。

    除了云南那一日的崩溃,尔晴之后都不曾哭过,她每日都很听话地喝药,吃饭,睡觉。她昏昏沉沉很少能想起傅恒,但也不觉他是死了,只是停留在他同自己说要去云南的记忆里。

    睡前她总是问小杏:“你说傅恒到底什么时候回来?”

    书案上的兰亭集序,她已经可以不再隔着纸临摹了,写得和书卷上的一般无二。可是他还是不曾回来见她。

    小杏鼻子有些酸,又给尔晴牵了牵被子。她想说老爷死了,但又觉得夫人该是接受不了的,沉默许久,还是温声说着相同的话:“快了。老爷回来,奴婢会叫醒您的。”

    小杏从来不对她说谎,床榻上的女人似是终于放心了,慢慢合上眼,“那你要记得啊。”

    小杏重重点头。

    只是一连几月,尔晴也从没被叫醒过。她每日都睡得很好。

    她忘性大,也不记得傅恒是离开多久了。或许打心底是不愿面对现实的,他们一直这般说,她也就不曾有过怀疑。

    直到除夕那日。

    那晚富察府难得有些热闹,福灵安升了官位,又是过年。一直不曾离开屋子的尔晴也去院子里看了会儿烟火。

    只是夜半,小杏安抚好她吹灭蜡烛走后,却是落了一场雨,直将所有表面的安稳都浇灭。

    豆大的雨滴落在琉璃瓦上,叮叮声透过木窗深入屋内,似是鬼魂在叩门。

    没有雷声,尔晴却是从熟睡中霎时惊醒。空荡屋子里漆黑一片,她睁开眼,仿佛又看见一片血泊里那举着刀的官兵,拿着碗的女人。

    那许多带着寒光的刀深入血肉,人们脸上尽是厌恶的神情,雨水砸到身体上是那般蚀骨的冷。

    她许久再没有幻觉,但每次一到雨夜就是痛不欲生。身上各处都疼痛起来,似是在凌迟。

    “傅恒……傅恒。”尔晴慌乱地唤着这个名字。

    她冷得牙齿不停地颤抖,耳边隔几息,就是凄惨的女人叫声,嘶哑而尖锐。这是无论她怎么捂住耳朵,都不能减轻的,那声音还是格外清晰。

    她不停唤着,记忆里的男人却始终没有掀开被子抱住她。

    小杏听见声音,推开门进来,尔晴已经抱着头缩在床角,哭得泣不成声了。

    “夫人,怎么了?”

    小杏忙小跑上前,想点起灯看看夫人的情况。

    尔晴却是抓住婢女的手,“傅恒呢?”她看着她,这般凄切地问着。

    她身上好痛啊,真的好痛。

    她想见他。

    她想让他抱抱她。

    “小杏,你去叫他过来好不好?”话音近乎乞求。

    女人整个身体一直在抖,眉眼间都是泪痕,只是眼睛里却满满是固执。

    尔晴从来不在乎一些事,但对于傅恒的冥顽不灵是难以理解的。

    小杏看着夫人这幅样子,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,只能一再缄默。当年她不曾拦得住,如今也是一般。夫人从来只听老爷一个人的话。

    许久,尔晴还是一句一句地说着,话愈发地令人悲伤,没有血色的嘴唇被女人咬得鲜血淋漓。

    小杏终是看不下去了,低下头道:“老爷还在云南,回不来了。”

    “奴婢去找福灵安少爷,夫人你先好好待着这,等奴婢回来好不好?”

    她觉得自己再看着夫人,只会哭出来再说出那个真想,说完这句话就匆匆离开去了华平院。

    屋外是淅淅沥沥的冬雨,一滴接着一滴,如串好的珠链。原该是下雪的,只是今年过年晚,天气格外暖和。

    尔晴呆呆坐在床榻上,抱着膝盖,似是一个摔在地上满是裂纹的瓷娃娃。

    “傅恒。”她隔一会就喊一声,只是门口还是空无一人。

    那雨越来越大,她痛得神智已经不太清明了。

    一道惊雷后,她忘记了小杏的那句话,拿起梳妆桌前的那把剪刀握在手中,赤着脚走出了院子。

    为什么总是要等他回来。

    她要去找他。

    嗯,她要去找他。

    午夜,四处都是昏暗。府中没睡的奴仆很少。府院里拿着灯笼的守夜婢女也昏昏欲睡。

    书房上了锁,尔晴便是拨开窗户,翻了进去。她没有傅恒那么高,也没有武功,抓着栏杆攀爬了许久,将手指也刮破才重重摔下去。

    很是熟悉的地方,她觉得傅恒该是在这的。一下子便是哭了出来。

    她想她受伤了,他一定不会责怪自己大半夜跑出来的。

    “傅恒……”她拍拍衣服,慢慢弓着疼痛的腰背,往里面走。她想好了,看见他该怎么去抱住他,怎么给他看自己的伤口。

    只是她走到了那张书桌边,走到了那排架子,走到了那张棋盘,还是没看见他。

    “傅恒。”她又凄凄叫了声,走到最后的鱼缸处,却踩到地上的木棍,再一次摔在地上。

    手里的剪刀并没有拿稳,锋利的尖端划破了另一只手的手掌,长长的血痕。

    “傅恒……”尔晴摸着黏腻的掌心,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,她缩在桌子下面,背部紧靠着木板。

    她走遍了这间屋子,找不到他。

    “傅恒,我好痛啊……”

    她紧紧握着那剪刀的尖端,献血一滴滴从指尖划下。

    但以往会训斥着她给她上药的人却是不在,他不是说要陪自己一辈子的吗?

    静谧的黑暗中,她看着那微微有些亮光的窗户,心底蓦然升起一个声音。

    “他已经死了,你再也不会见到他了。”

    死?

    眼前,似乎是一个男人倒下去的画面。那个人脸上带着血污,张着口,一直看着她。

    她终于想起来,傅恒是死了的。

    他死在了云南,死在那个秋日。

    她推开了他跑出去。

    她去了他的葬礼,抱着棺木哭昏了过去。

    是啊,他死了很久了,很久了。

    她痛得再狠,他也不会回来了。也不会再有人为自己难过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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